海底电缆 之战

网络控制权之争使长期安全风险浮出水面

《论坛》员工

超过 130 万公里长的迷宫般的电缆静静地躺在在海底，每天承载着全球约 95%的电话和互联网通信，每一秒都在传输大量数据。从金融交易到军事命令，一切都在沿着这个由 475条电缆组成的水下网络传递。

这一重要基础设施的安全影响显而易见：谁控制这条线路，便会拥有巨大的能量。专家们表示，由于数据已成为日益重要的战略资产，某些情况下，其安全风险可能非常大。虽然大部分电缆损坏是由航运和捕鱼作业造成，地震、旋风甚至鲨鱼咬坏等自然事件也会干扰其运作，但由于跨洋电缆的数据量不断增加，对云储存的依赖也在增加，故意造成恶意损坏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美国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欧洲、俄罗斯和欧亚项目的访问研究员皮埃尔·莫尔科斯（Pierre Morcos）及同一项目的研究助理科林·沃尔（Colin Wall）表示：“物理挑战方面，两个主要担忧是电缆可能被破坏或窃听。实施这些行为的可能是非国家行为者（比如最近发生的一些孤立性海盗事件），或者更有可能是像俄罗斯这样的敌对国家。”“切断电缆能够实现几个可设想的目标：在冲突早期阶段切断军事或政府通信，阻止目标人口的互联网访问，破坏经济竞争对手，或为地缘政治目的造成经济混乱。行为者也可能会同时追求其中的几个或全部目标，”莫尔科斯和沃尔于 2021 年 6 月在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网站上发表的标题为《看不见但至关重要：海底电缆和跨大西洋安全》（Invisible and Vital: Undersea Cables and Transatlantic Security）的文章中指出。

澳大利亚国立大学（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研究员阿曼达·沃森（Amanda Watson）博士向《论坛》表示，政府、公司或组织也可能以更为阴险的方式篡改电缆，比如通过在制造过程中插入的后门渗透数据，从连接到海底电缆的陆上设施盗窃数据，甚至深入收集数据。十多年来，沃森一直研究太平洋岛国地区的电信行业和电缆部署，他表示：“普通网络安全风险增加，因为可能会有公民、企业或公用事业公司成为网络犯罪、网络攻击、勒索软件或数据盗窃的受害者。”

国际经济和政治智库大西洋理事会（Atlantic Council）2021 年 9 月一篇题为《跨越海洋底层的网络防御：海底电缆安全的地缘政治》（Cyber Defense Across the Ocean Floor: The Geopolitics of Submarine Cable Security）的报告指出，“海底电缆的安全性和复原力及在其中传输的数据和服务是现代互联网地缘政治中经常被忽视和低估的因素。新海底电缆的建设是全球互联网不断变化的物理拓扑结构的关键部分。”

报告作者、大西洋理事会网络治国倡议（Cyber Statecraft Initiative）研究员贾斯汀·谢尔曼（Justin Sherman）认为，中国等专制政府可能会对国有企业实施控制，从全球数据传送当中谋利，例如用于间谍目的。谢尔曼写道，除了对中国最大的海底电缆供应商华为海洋网络（直到最近才改名为华海通信）的持续担忧外，包括中国移动、中国电信和中国联通在内的几家被列为海底电缆所有人的中国公司都是国有企业。“流量路由模式的改变可为企业带来利润，并可通过不同国家的边界传输新的流量。由此可实现数据拦截并且技术依赖性加大。”

此外，该报告指出，管理海底电缆的公司通过网络管理系统去集中控制组件，这会带来运行风险。“这些电缆管理工具连接到全球互联网时，会使海底电缆暴露在新的黑客入侵风险中——既包括电缆流量受到监控的风险，也包括流量完全受到破坏的风险，”谢尔曼写道。

随着技术及其部署的发展，风险只会继续增加。首先，云计算的扩散增加了通过互联网流通的数据量。此外，由于新冠疫情爆发，远程办公呈现增长趋势，也让数据的敏感度显著加大。与此同时，由于越来越多的世界电缆基础设施由具有其他优先事项的私营部门和国营公司联合控制，因此安全往往不是电缆规划、生产、安装和维护的首要考虑因素。

代价加大

考虑到其代价加大，海底电缆行业已成为美国与中国之间力量竞争的最新领域之一，特别是在印太地区。专家们表示，为了降低安全风险，美国盟国和伙伴国家必须继续针对中国支持的电缆基础设施提供更好的替代方案。他们表示，尽管美中紧张关系可能使一些电缆的建设受到延误，但为了安全保障值得等待。

多年来，美国及其许多盟国和伙伴国家一直担心，许多国有企业或与中共有联系的公司涉足海底电缆业务，将其作为中国扩大全球影响力战略的一部分。2019年，美国网络司令部（Cyber Command）前副司令、退役中将威廉·梅维尔（William Mayville）向《华尔街日报》（The Wall Street Journal）表示：“这是华为进入其他国家基础设施的另一个向量。”“不对华为海洋网络做出回应，便会把空间让给中国，”他说道，“美国及其伙伴国家必须面对他们并与之竞争。”2020 年 6月，美国商务部将华为列入实体名单，限制向该公司出售美国货物和技术，并在几个月内增加了华为的大部分子公司，其中包括华为海洋网络。

华为海洋网络公司成立于 2008 年，是华为的子公司。该公司负责建造或维修了世界上 90 多条海底电缆，并于 2019 年出售给总部位于上海的亨通光电。“但这次出售未能减轻对国家安全的担忧：亨通公司董事兼创始人是中国政府官员，”哈德逊研究所（Hudson Institute）高级研究员纳迪亚·沙德洛（Nadia Schadlow）在《防务新闻》（Defense News）2020 年 7 月的一篇文章中指出。据路透社报道，2020 年，华为海洋更名为华海通信，但仍受到美国商务部的限制。

华海通信的市场份额约为 10%，已崛起成为继法国阿尔卡特海底网络系统公司（Alcatel Submarine Networks）、美国（SubCom）和日本电气（NEC）之后的第四大海底电缆供应商。但亚马逊（Amazon）、Facebook、谷歌（Google）和微软（Microsoft）等内容提供商的市场份额正在扩大，他们拥有或租赁了至少一半的全球海底带宽。例如，据路透社报道，Facebook 和谷歌在 2021 年透露，他们计划铺设两条海底电缆，将美国与印尼和新加坡连接起来，从而将北美与东南亚之间的数据传输能力提高 70%。大多数东南亚互联网用户通过移动数据访问，因此新的海底电缆将能够改善带宽。例如，根据印尼互联网服务提供商协会（Indonesian Internet Service Providers Association）2020 年的一项调查，只有大约 10%的印尼人可访问宽带互联网。

但专家们表示，内容提供商进入市场带来了复杂的安全风险。与已经很强大的科技公司建立伙伴关系或作出安排，可使政府能够获得通过他们的电缆传输的信息。反过来，内容提供者也可能会通过限制信息访问来获得对政府的影响力。事实上，关于海底电缆及其所有权的法律还没有得到充分制定。

太平洋岛国的进展

近年来，太平洋岛国地区一直是海底电缆竞争的中心。当地政府和居民希望获得更好的互联网连接，以推动经济发展。据联合国国际电信联盟称，2007 年只有四个太平洋岛国和领土有海底电缆连接，但几乎所有太平洋岛国都准备在今后几年内实现连接。

出于安全风险考虑，盟国和伙伴国家已在该地区阻止了几项中国的电缆建设投标。据路透社报道，密克罗尼西亚联邦于 2021 年 9 月初宣布，将依靠美国的资金在科斯雷和波纳佩之间建造电缆，并出于安全问题拒绝由中国主导的投标。2021 年 6 月，在美国反对将合同交给华为海洋后，世界银行拒绝授予该项目。据路透社报道，最初的项目还计划连接太平洋岛国瑙鲁和基里巴斯。

2017 年，澳大利亚阻止了华为海洋通过一条 4,000公里长的电缆将悉尼与所罗门群岛连接起来的计划。据CNN 报道，最后澳大利亚资助建设了一条名为“珊瑚海电缆系统”（Coral Sea Cable System）的电缆，将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莫尔斯比港和所罗门群岛的霍尼亚拉与悉尼连接起来。2019 年，澳大利亚安全官员向《华尔街日报》表示：“人们担心中国或将能够植入安全漏洞。”“这真的与5G的问题差不多，”他说道， “2021 年 6 月，洛伊研究所（Lowy Institute）太平洋岛国项目（Pacific Islands Program）主任乔纳森·普里克（Jonathan Pryke）对澳大利亚 ABC News 表示：

“这被视为是一条澳大利亚不会跨越的红线。因此我们主动提出了一项更好的交易，以捐赠方式提供电缆，并由澳大利亚选定的采购合作伙伴负责实施——当然，不会是中国人。”据路透社报道，澳大利亚也一直在讨论让瑙鲁接入珊瑚海电缆系统的计划。

来自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的沃森向《论坛》表示：“与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安排之间的一个主要区别是，中国的提议必须通过贷款实施，而澳大利亚和类似国家往往会采取赠送的方式。”由于该地区将继续安装更多电缆，沃森希望看到澳大利亚、日本、新西兰和美国等伙伴国家制定更全面的战略，以满足太平洋岛国的需求。

澳大利亚还将与各太平洋岛国合作，通过提升复原力和冗余度去提高现有网络的可靠性。例如，2022 年 1 月，火山爆发损坏了汤加连接斐济的主要海底电缆，凸显了这项技术的脆弱性。安全官员表示，希望能够铺设更多的电缆，以避免将来发生大规模断网。

普里克认为，与此同时，虽然中国企业通常能够以更低的成本投标，但他们的质量也更低。他向 ABC News表示，“太平洋各国在与中国打交道时变得越来越聪明。他们确实认识到了从中国获得的许多基础设施质量不佳，因此他们向中国企业施加更大的压力，要求提出合理的投标。”据 ABC News 报道，华为海洋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建造了一条国内海底电缆，该电缆一直存在技术问题，在很大程度上被视为投资失败。

分析师们观察到，中国所谓的数字丝绸之路计划在从南亚到非洲的其他发展中国家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该计划需要建设作为中国一带一路基础设施计划一部分的海底电缆以及地面和卫星连接。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数据，虽然东道国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从建设当中受益，但大多数项目是由中国建设、资助和控制的，让许多国家面临很高的债务问题风险。这可能导致丧失主权，并使中国能够在全球范围内投射力量。

考虑中国由建设银行出资铺设亚非欧海底电缆，连接香港、越南、柬埔寨、泰国、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然后再连接缅甸、印度、巴基斯坦、阿曼、阿联酋、卡塔尔、也门、吉布提、沙特阿拉伯、埃及、希腊、意大利和法国。一些海底电缆的登陆站位于中国也对其拥有或意图军事化的基础设施进行了大量投资的地点，例如吉布提——该国面临很高的债务问题风险，并且中国于2017 年在那里设立了一个海军基地。据《华尔街日报》报道，“在巴基斯坦，电缆网络将在瓜达尔落地。这是中国正在发展的一个港口，是“一带一路”项目的一部分。美国官员认为北京方面想在这里设立一个海军设施，但中国方面予以否认。这条电缆计划连接到中国的陆上线路。”据 BenarNews 报道，2021 年亚非欧电缆的几段都遇到了技术问题。

南海之争

南海的安全代价可能会比任何地方都要高。分析师表示，中国试图通过建设人工岛屿并将其军事化来夺取对该地区的控制权，同时还开始通过铺设海底电缆去扩大其 5G 网络，并可能加大对流向附近东南亚国家的数据的控制。

中国曾多次被发现在南海铺设电缆。2020 年，自由亚洲电台（RFA）和 BenarNews 使用商业卫星图像记录到了中国在西沙群岛（台湾和越南也对该群岛提出主权声索）进行的此类活动。据中国官方媒体报道，2017 年中国电信在南沙群岛的永暑礁、渚碧礁和美济礁之间铺设了光纤电缆。据路透社报道，中国还在2016 年铺设海底电缆将永兴岛的城市和军事基地与中国海南岛连接起来。据自由亚洲电台报道，中国人民解放军自 2015 年以来一直有自己的电缆铺设船只。

2020 年 6 月，越南反对中国在西沙群岛的电缆活动。据越南官方通讯社报道，越南外交部发言人黎氏秋姮（Le Thi Thu Hang）向记者表示：“越南有足够的历史证据和法律依据去根据国际法申明其对黄沙群岛（即西沙群岛）和长沙群岛（南沙群岛）的主权。”“因此，未经越南许可而开展的任何与两群岛有关的活动都是对越南主权的侵犯，并且没有任何价值，”她说道。

美国海战学院（U.S. Naval War College）教授詹姆斯·克拉斯卡（James Kraska）向自由亚洲电台表示，这些中国占领的地貌之间的光纤连接很可能是用于军事目的。克拉斯卡表示，这些电缆可能是中国各前哨之间加密的军事通信用电缆，并将连接到沿中国东海岸已铺设的海底电缆系统。

分析师警告称，中国对南海新兴海底网络的控制可能会加强他们对该地区的长期控制。“但中国案例的危险在于他们试图规避国际规章和规范的方式。海伦娜·马丁 （Helena Martin）在每日网络刊物《麦吉尔国际评论》 （The McGill International Review）2019 年的一篇文章中解释道，通过兼并南海岛屿，他们可声称南海在其主权领土范围内。如果中国的声索不受到质疑，国际机构对新电缆的控制就会减少。中国“从技术上讲将在其权利范围内开展行动，但这些行动会影响到所有东南亚国家。”马丁写道，通过操纵货币和市场甚至破坏环境的做法违反国际法规和规范的行为也将更加难以制裁。

与此同时，连接东南亚与美国的几条商业电缆的铺设也因安全问题而被推迟，比如由 Facebook 和谷歌母公司Alphabet出资的太平洋光缆网络（Pacific Light Cable Network）。这条电缆线将把菲律宾、台湾和美国与香港连接起来。美国官员担心，鉴于中国对香港的镇压，这条电缆线可能会向中国提供敏感的全球数据。2021 年，Facebook的加州与香港连接项目也因同样的原因被搁置。

由于科技公司继续希望通过发展东南亚用户实现扩张，市场动态可能会使安全问题进一步复杂化。“海底电缆与云（计算）服务的指数级增长密切相关，”Actel Consulting 的管理合伙人克劳德·阿奇卡尔（Claude Achcar）于 2021 年 4 月对《日经亚洲》表示。“各国的聪明之处在于不站队。印尼及其它东盟国家同时欢迎中美科技公司，这样对他们更为有利，”阿奇卡尔表示。

平衡术

其他分析师认为，增加宽带互联网接入和信息快速流通的优势与长远的安全顾虑之间必须进行谨慎权衡。2021年 3 月，网络政策分析师、查塔姆研究所（Chatham House）安全问题研究员艾米丽·泰勒（Emily Taylor）在接受彭博社采访时表示：“看到这些地缘政治在堆栈上直接向互联网的物理层坠落，实在令人遗憾。”“我们都必须接受的是：如何在不面对国家安全威胁的情况下让尽可能多的大门保持敞开？ ”

就目前情况而言，在可预见的未来，海底电缆将与安全风险纠缠在一起。因此分析师建议，盟国和伙伴国家必须与私营部门合作，推动实现更好的情报共享、风险评估、安全标准、监测和维修能力以及应急规划，并在国际法中加强保护，以保护世界海底电缆并确保其复原力。

谢尔曼在其大西洋理事会报告中总结道：“随着白宫日益关注网络安全对国家和全球社会的威胁（包括来自中国和俄罗斯政府的威胁），他们必须优先投资于支撑全球互联网通信的有形基础设施的安全和复原力。”“否则只会使这些系统更容易受到间谍活动和潜在干扰的影响。这些活动和干扰会切断数据流，并损害经济和国家安全。”